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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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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

硯夕並不喜歡多話的楊瑾,卻感謝他此刻的出現。

楊瑾得知容牧回來,便縮在自己院子裏裝模作樣合香,再一聽容牧去了薛孺人院中,便開始和底下的人吃酒,喝得多了胃裏難受,出來醒酒聽到有人聲,還以為是什麽人在做見不得人的事,正預備抓個現形,卻不料自己掉進了坑裏。

見到容牧那刻,他清醒了不少,氣勢矮了三分,僅僅咕噥出一句:“姊夫。”

容牧沒拿正眼看他,語氣明顯不善:“夜裏不睡,跑這來做什麽?”

“……我、我睡不著。”楊瑾不敢再近前,免得熏著他,聲音卻極低地來了句,“您不也沒睡麽?”

“知道我沒睡,特意來找我?”容牧的聲音在安靜的夜裏顯得更為清澈。

“不……不是。”楊瑾的氣勢又矮了三分,“我是出來閑逛,恰巧碰上您了……恰巧而已。”

他看見硯夕,倒沒心思問為何她會在這,反而又開始練貧嘴:“哎哎,就是你,是不是你給我姊夫的蘇合香太提神了?”

容牧終於肯看他一眼,楊瑾非常自覺地後退,且是邊後退邊道:“我這就滾!這就滾!”沒註意腳下臺階,一個歪身就要倒,幸而他仆從扶住了他,連拖帶抱逃出了容牧視線。

亭中再次恢覆安靜,硯夕的心跳也再次快了,她後悔方才生出楊瑾來對的想法,這小子非但不能解圍,還給她找茬。

果不其然,容牧問:“蘇合香,是你送的?”

硯夕解釋:“是薛孺人掛念大王,吩咐婢子向楊公討的。”

她垂著眸,並未看容牧。容牧卻是審慎地看著她,只是聲音淡淡的:“可是她並不喜蘇合香。”

硯夕來薛柔身邊時間不長,尚不清楚她在香料上的具體喜好,而那日的確是硯夕自作主張問的香名,恰巧楊瑾沒有檀香,這才取了蘇合香,誰料容牧聽到這句會特意過問。

“大王日夜忙碌,多有疲憊,蘇合香有提神醒腦之效,些許便可解憂。薛孺人關心大王,不為個人喜好左右。”

“你倒是會借主子之名推脫。”

硯夕再次解釋:“的確是薛孺人關心大王,亦是薛孺人吩咐婢子前往楊公處尋香,否則婢子不會有這麽大膽子,更沒這麽大面子。”

容牧不由笑道:“白日裏還說你學舌,不想你這嘴竟是伶俐。”

硯夕把腰身彎的低了:“婢子多嘴,大王恕罪。”便不再說話,只管盯著地上落下的一片圓形光亮,而那片光亮卻因心裏的緊張而驚得微微飄搖。

“你在害怕?”

被他這麽一問,硯夕有那麽一瞬間的頭皮發麻,卻又搖頭否認:“是……是夜裏有些冷。”可她回話的時候,又帶出了顫音。

緊接著,風燈的手柄一沈,硯夕驚悚地反應過來,是容牧靠近了她,且他的手握住了手柄的另一端。

他和她的距離很近,近到約麽一拳的距離就能衣貼衣。她能嗅到他身上帶著甘甜的龍涎香味道,而他也能看清她微微發顫的細密睫毛。

他不會記錯,他也不可能記錯,眼前這個人與多年前的明艷少女相似極了,甚至一模一樣。

多年前的上巳節,他被兄長們帶出宮去,在曲江池畔看到那個少女與友撩水嬉戲。他神情專註時卻被兩個兄長故意捉弄往前推了一把,少女便“不小心”弄濕了他的衣裳。

兩人互相致歉,幾個兄長哄然大笑,少女察覺到事情原委後,並未氣惱,反而是笑著提醒他:“這位郎君,你可要小心了。”

暮春時節,曲江池畔的麗人裏,她宛如最明亮的星子,光耀了他的眼,也閃進了他的心。

以他天潢貴胄的身份,以天子對他的寵愛,何愁討不到那樣灼若芙蕖的女子?可他們並沒有成為夫妻,她僅僅是他人生中燦如朝霞的戀人。這麽多年來,他幾乎翻爛了與她來往的書信,那上面的字精致漂亮,對比她的人,他信了“字如其人”四字為真。

那時,他們一定是彼此心中的柔軟。時至今日,容牧依然會想起那個人,這種情意區別於他對王妃楊氏的敬重,區別於他對側妃薛氏的恩寵。他知道這世上會有容貌相似之人,卻沒料到,他能再度見到和她一樣的容顏,活著的容顏。

容牧冷不防看到硯夕的那刻,他有過疑心,是不是她一直都活著?

那必然是不可能的。眼前人的聲音、年歲、性情均與她不同。

他並沒聽說過她有孿生姊妹,因而,他更加確定,眼前人只是與她皮相相似。

他的貼近,讓硯夕明顯感覺到自己的頭皮似乎要炸開,如果不是死咬著牙,她恐怕會叫出聲來。

容牧握緊了風燈手柄,往前一遞,提醒硯夕:“拿穩了。”

硯夕重新提好了燈,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腔子,微涼的秋夜裏,她身上驟生冷汗,緊張到不記得怎麽隨容牧又回了薛柔的清遠閣。

翌日一大早,一眾仆婢恭送走了容牧,素馨便扯走了硯夕,質問:“你昨晚上去做什麽了?”

素馨如此詢問,怕是疑心她趁機攀高枝。硯夕答得本分:“姊姊知道的,大王命我掌燈。”

不說相王府上下知道陳子恒是打小和容牧一同長大的,就是宮城裏、皇城裏的人也知道。可偏偏昨晚上,容牧只叫走了頭次露面的硯夕。這不禁不讓人心生臆想。

“只有……掌燈?”素馨還是沒有直問,說實話,她更怕聽到自己猜想的答案。

“是。”硯夕認真回話,“我就是個奴婢,能做的差事也只有這些。”

素馨喉頭一噎,瞪著眼提醒:“你知道本分就好,別是錯了主意丟了性命!”

硯夕守夜不易,昨晚緊張過度,又暗自反省這樣不易成事務必要穩重才行,待容牧前腳離去,她後腳便想卸差回去補眠,誰成想卻遭到了素馨的連貶帶損,更是被說昨晚替她值夜,今晨她應該當差,這個時候不許她離開。

素馨一向如此,盡管硯夕心裏委屈也不好與她分辯,便忍了下來。

清遠閣的下人都知道薛柔性子好,而素馨厲害。有時他們忍不住會發牢騷埋怨,今日又見硯夕被她訓斥,免不了言語幾句。

“她就像條瘋狗似的,逮誰咬誰。看著硯夕有姿色,性子又軟,一味地作賤,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這院子裏的主子呢。”

“如果她去伺候宋孺人,指定早被打死了!”

“快別提宋孺人,先頭她肆意罰人致死,現如今大王還在惱她,沒看出來大王不喜歡那副做派?”

……

這些仆婢嘀嘀咕咕說著府上主子們的故事,緩解枯燥的同時倒也有了樂子。

硯夕從來不主動和他們親近,可那群人卻樂意與她說話,比之嚴厲駭人的素馨,他們當然喜歡為人溫和又謙卑的硯夕。

可容牧並不這麽認為。今日上朝路上,他便讓陳子恒去調硯夕的註色。

陳子恒還算利索,自他昨日看到硯夕那張臉後,便差人去做了這些。待容牧散了朝回了延福堂,便一一告知。

“依著她的籍貫去查過,是京兆府普潤縣的人,只是她家中早沒了人。入裴犯家之前也是奴婢,是那家主人遭了難,轉賣奴婢讓裴家買了,後來又隨著裴犯女眷一道入宮為奴。今年王府修繕後,重新劃了一批宮女內侍入王府,她在其中。”陳子恒說得詳細。

朝廷選宮女,向來是采良家子,不過宮女亦有犯官家眷充入掖庭者,至於從前在犯官家為婢之人幾乎全都發賣,然因裴犯一案事涉重大,牽連人數過多,是以準允奴婢入宮。

容牧幹幹看著他,吐了倆字:“你信?”

陳子恒啞然。

容牧又把目光拋向了親王府典軍衛嘉貞。一旁身材魁梧的衛嘉貞連忙搖頭:“臣不知道,臣什麽都不知道。臣這腦子除了不讓大王再受驚外,別的什麽也想不明白。”搖頭的時候,兩腮的肉都在抖。

容牧看他近來胖的快比馬肥了,便收回了目光。

陳子恒請示:“大王,可要著人細查?”

“不必。”容牧道。

若是真的,查清了便是費時費力;若是假的,也必會有人做足了以假亂真。他才不會讓自己人費這種功夫,弄不好再把他壓在心頭的秘辛抖得人盡皆知,豈不更令他心煩。

話雖如此,陳子恒卻留了個心眼。

待容牧去裏頭更衣前,提醒衛嘉貞日後少吃點。衛嘉貞慚愧地“喏”了一聲,隨即卻是一只大手按住陳子恒的肩,小心詢問:“你同俺說說,方才大王說的,是不是因為前頭行刺一事還沒查問明白,需得再殺一批人?”

陳子恒控制好表情沒齜牙咧嘴,直接提醒他:“衛公,少說話,護好大王安危就是了。”

衛嘉貞道:“有什麽前奏你可千萬告知俺一聲,萬一俺動作慢了,讓那些奸人傷了大……”

陳子恒頭疼起來:“你能不能盼點好?”

衛嘉貞一咧嘴:“俺哪能不盼著大王好!俺巴不得大王天天好。”

稍後有相王府長史岑拓求見,容牧已換了燕居在家的寬袖衣裳,面對自己的長史也沒有多大顧及,懶散地往羅漢床上一靠,的確有些疲憊。昨晚上沒睡好,一大早又去皇城裏處理朝務,這個時候已困得雙眼發墜,語氣也有些不悅:“又有什麽事?”

“昨日擬定的官員更替名單,今日又核對過一遍,特拿來請大王過目。”岑拓道,“既然逆犯伏法,各衙署空闋之位應當盡快補齊,以免人心惶惶。”

陳子恒把那封名單呈給了容牧。

容牧自右至左看去,那密密麻麻的字寫的盡是各官員的信息。他看了幾眼覺著頭疼,便把紙拋給岑拓,說:“戶部和工部的職留給褚家,地方的職……如宦績相當,優先擇科舉入仕者。”

岑拓並未照遵容牧後邊的吩咐,而是說:“大王三思。戶工二部均是庶務之地,臣恐怕褚家不可擔此重任。”

容牧卻道:“聖人受驚,這幾日太醫署的人日日去紫宸殿看診,太後憂心不已,更是夜不安寢,同孤說起了先帝未登大寶前在東宮的日子。”

岑拓卻道:“臣聽說,從前褚國舅為先帝侍讀時便一味逢迎,甚至誘主君去其私宅‘賞寶’……”

“闊之。”容牧微一皺眉,“怎麽你這張嘴一直都不肯饒人?”

岑拓叉手道:“臣說的句句屬實。當年太醫署的人明確說了丹藥不足以長生,他非但不勸諫先帝安養,還曾舉薦術士向先帝獻長生不老之藥,這種人又如何辦得好實務。”

岑拓為人耿直,平日容牧總是寬和待他,可他今日說出的話事關先帝,不免讓容牧有些不悅,便當即道:“此事孤意已定,闊之即刻知會中書省和吏部定下此次人事更替名單。還有,不必因為此次官員更替緊急而忽略了德行操守,去知會吏部和兵部,今年十月冬集的文武銓選照舊要考。”

岑拓只得道:“臣遵大王鈞命。”

或許這樣也好,戶工二部均屬尚書省,而容牧領著尚書仆射之職,若這兩部真有人出岔子,料理起來也便宜。

岑拓走後,容牧也沒心思再補眠,反而是出了延福堂往清遠閣去。尚未等他踏進院門,已聽到裏頭有或高或低的女聲,待進去一看,竟是三五個侍婢在踢毽子,而薛柔坐在廊下津津有味地看著,她身後站著硯夕,廊下還有一些觀看的人。

侍婢們輪流走踢,還用到膝和肩。花翎毽子起飛落下,眾人的目光也緊隨著毽子游走,或擔心有人接不住而屏住呼吸,或因動作精彩而拍手叫好。

容牧的視線從薛柔身上移開,定在她身後梳雙丫髻的人身上。

她衣飾簡單,卻難掩姿色,白凈的鵝蛋臉上有細眉,有瓊鼻,最漂亮的當屬那雙杏眼。此刻,她面上帶著笑,皓齒微露,興奮地看著廊下一人騰挪迅速,又快又穩地接住毽子,往上一踢,轉了個圈後又用肩一頂,又飛速用腳接住,傳給了另一人。

他看到她的目光在移動,終於對上他的目光時,他不清楚自己的表情是什麽,卻忽然看到她面色一僵。

硯夕立刻收斂笑容,垂下眸子,俯身向前,附耳與薛柔說話。

“孺人,大王來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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